
二
公路很平坦,但是不能走,因為美國人的飛機(jī)會馬上飛過來,用重機(jī)槍掃射,或投下炸彈。凝固汽油彈爆炸的瞬間,你會看到茫茫白雪之上覆蓋著直徑十幾米的藍(lán)色火焰,仿佛一枝曠世花朵。燃燒的液體像沸騰的糖汁,粘在身上,不燒干凈,絕不熄滅。你會看到烈火之中,無數(shù)個活生生的人慘叫著變成一段一段扭曲的黑炭。
叢林中的寒風(fēng)會告訴你,你其實(shí)并不在行軍,而是行走在生死一線。每一腳陷在沒到大腿根的雪中,都很絕望,覺得這一腳再也拔不出來,再也沒法向前邁一步。雪是那么堅硬,仿佛無數(shù)顆冷冰冰的釘子,順著褲筒鉆進(jìn)來,讓本就麻木的身體再來一次重創(chuàng)。沉默無語,只得向前走,好似手指摳著懸崖邊緣,稍有放棄的念頭,就會掉進(jìn)萬丈深淵。
上官富貴背著兩枚迫擊炮彈,三顆手榴彈,五個土豆,后背與地面幾乎平行,像頭老毛驢一樣緩緩而行,不快一點(diǎn),也不慢一點(diǎn)。他從不抬頭看路,也不回頭看路,鼻涕和口水在鼻頭上結(jié)成一串冰珠兒。魏大騾子用團(tuán)長給的棉被改了個帽子,像只倒扣的水桶,只露眼睛,倒也擋風(fēng),剩下的棉絮都塞在從尸體上扒下來的靴子里了。一天一夜沒敢動火,靴子也就一直沒脫下來過。其他的人,每人分到一塊棉被,有的裹在腰間,有的圍在脖子上,有的纏在膝蓋上,斑斑駁駁,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風(fēng)吹動了一堆洋洋灑灑的枯樹葉。
魏大騾子與上官富貴并肩而行,奇怪的是,無論怎么使勁也別想超過這頭老毛驢半步。魏大騾子胸口發(fā)悶,扯開棉帽露出嘴,問道,富貴兒,腳還行???上官富貴歪過臉,瞪了他一眼,沒說話。魏大騾子明白了,這個時候誰也不愿多費(fèi)力氣,連說話的力氣也沒多余的。
行至中午,太陽最強(qiáng),來到一處背風(fēng)之地,山風(fēng)沒那么烈了。魏大騾子讓大家停下來休息,可沒人敢坐,單薄的軍服扛不住寒冷,身上一層汗水很快就會冷下來,如同后背塞進(jìn)了雪。三五個人背靠背蹲著,把臉埋在袖子里,這樣稍稍能保暖。又是一陣大風(fēng)吹來,每個人身上蓋了層沙子樣的雪。
魏大騾子背后是上官富貴,這頭老毛驢的后背很瘦,但很硬,很有力道,像老樹根,讓人莫明其妙地很有安全感,好像跟他在一起,就一定不會死。兩個人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穿過薄薄的軍服貼在一起,過會兒一起身,就會結(jié)成冰殼。真他媽的!
魏大騾子低聲問,老毛驢,打濟(jì)南那會兒你就在二連了吧?嘿嘿,咋連個排長也沒混上?上官富貴竟然從腰里摸出半包駱駝煙,嘴對嘴點(diǎn)著了,從頭頂上遞給魏大騾子,說,我也想明白了,就我這能水兒,給我一個排我也帶不好,自己死得快不要緊,還得連累別人。當(dāng)個大頭兵,干好自己的事,比誰活得都長久。你看那排長連長換了多少了?旁邊幾個人看見有煙,來了精神,一起湊過來要。上官富貴嘆了口氣,道,我就知道這東西不能掏出來,一掏出來就沒。拿去,都拿去吧,身外之物,摟著抱著也不是自己的。
魏大騾子撲哧一樂,說,富貴兒,我他娘的怎么看怎么都覺得你這是在逃荒啊?上官富貴想轉(zhuǎn)身說點(diǎn)什么,一股冷氣從兩個人的后背鉆進(jìn)來,他趕緊又靠回去,說道,可不咋的!從小到大就是這么逃荒逃過來的??!
上官富貴挖了挖指甲里的泥,仔細(xì)研究他那又黑又厚的手心,說道,十六歲老家招水災(zāi),我們老老少少九口人往潼關(guān)西面逃,只有我一個活下來了。奶奶是第一個沒的,不吃不喝,自己把自己餓死了。
他又說,走著走著,老娘也走不動了,往道邊黃土里一坐,從懷里摸出半張餅子塞給我,說,娘走不動了,你要走到有食吃的地方。我還想陪著娘,娘推了我一把,就閉上眼躺倒了。現(xiàn)在我想,娘大概是真走不動了,娘這人,最剛強(qiáng),但凡有一點(diǎn)氣力,就不會倒下的。我哭著繼續(xù)走,走著走著,眼淚就哭干了。隨時都可能給餓死的時候你就明白了,掉幾顆眼淚瓣是沒用的。最難受的是弟弟餓死的時候,那時就剩下我倆了,身上沒有一顆谷子渣。下著雪,走著走著,弟弟的手就松開了,怎么也握不緊。弟弟一直睜著眼,嘴里沒了氣,雪花落進(jìn)他的眼睛里,慢慢融化。后來,他的眼珠子結(jié)冰了,像瞎子的眼,雪也不化了,就這么著,被雪埋上了。
不知走了多久的山路,有個莊稼老漢給了一碗小米粥。他說話和老家不一樣,我才知道已經(jīng)走到陜西了。那碗小米粥不知怎么下肚的,吃完了,人像傻了一樣,呆呆地坐在地頭一塊黃土墩上,心想,這下怕是死不了了。這么一想,眼淚倒是來了,瘋瘋癲癲地哭了大半晌,老漢還以為我癡了。
上官富貴抽了抽鼻子,說道,逃荒路上有忠義,可那不是用嘴說出來的,而是拿命換來的。啥是應(yīng)該的?啥是不應(yīng)該的?那個時候,人的心最明凈了,比鏡子還清亮。能活著就像棵小火苗,每個人心頭都有,但又很弱,一陣風(fēng)就能吹滅。能活下去的時候絕不撒手,真到了不能活的時候呢?就踏踏實(shí)實(shí)地走,做你該做的。
煙頭燙了上官富貴的手,他又趕緊吸了一口,才把煙屁股扔了,說道,但我想,逃荒終歸不是好事兒,什么時候不打仗了,能吃飽肚子了,好日子就算是來了。也不知道我上官富貴能不能享上這個福。對了,大騾子,你過去是干什么的,看著可有點(diǎn)像土匪!
魏大騾子哈哈大笑,道,讓你說著了,過去我還真是土匪,排行老三,人稱魏三兒。當(dāng)年,山下來了兩支隊伍,都想招降咱。我留了個心眼兒,去瞅了瞅,一看,長官穿皮靴的隊伍骨頭軟,衣服破破爛爛的隊伍骨頭倒硬。我就跟了骨頭硬的隊伍了,你看,咱們不是得了天下?
魏大騾子得意地往天上吐了口煙,道,我是胡子出身,誰骨頭軟,誰骨頭硬,看不出來,但能聞出來。咱們的隊伍呢,一身土味兒,一身屎味兒,但沒怪味兒,長出來的莊稼都是硬挺挺的。老蔣的隊伍雖然大,仔細(xì)聞,有酒肉味兒,有胰子味兒,還有股讓人硌硬的洋膻味兒,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真到了硬碰硬的關(guān)節(jié)眼兒上,那就是兵敗如山倒?。『髞?,不是真的把大陸丟了?
上官富貴猛地翻過身,耳朵朝外伸。魏大騾子一咧嘴,只覺后背上的濕軍裝變成了冷鐵皮。上官富貴狠狠地說,別吭氣!片刻,他又道,公路上有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