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軍醫(yī)叫了一瓶伊力柔雅,就著一份大盤羊肚,我倆一杯一杯地喝。他手機擱在一邊,邊喝邊刷微信。說李參寫了首詩,配了巡邏路上的一張雪景。
軍醫(yī)鎖了屏幕,抬起頭來。
他們說李參離婚,是因為那個不行了。
怎么不行了?
太久沒用,再用就不好使了。
放屁。
真的。
那么多人結(jié)婚之前從來沒用過。我說。
家里新買的水龍頭,剛用是挺好的,但用了一段時間不用,再用不就銹住了嗎?他說。
我倆干了一杯。
李參明天也上山嗎?他問。
不知道,晚上你問問,走的話接上他。我說。
好。軍醫(yī)說。
指導(dǎo)員說李參辦好手續(xù)了。軍醫(yī)說。我嗯了一聲。我們舉杯又碰了一下。軍醫(yī)把杯子擱在桌上,盯著杯里的酒,動了動身子。
喝不動了?我問他。
他搖頭,還是定定地看著杯子。能喝,他說。
喝急了。他說。緩緩。
他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羊肚放進嘴里,很慢地咀嚼。等咽下去,他端起酒說,侯哥,敬你。我女朋友說,給你朋友打電話了,下禮拜過去實習(xí)。
好。我說。我倆碰杯。
你倆還好著呢?我問。
他喉嚨里發(fā)出來一點“嗯”的聲音,可能代表任何意思。
李參在山上十七年,輾轉(zhuǎn)三個連隊。工資在全團干部中僅次于政委。每年九月下山探家。結(jié)婚十來年,生了一個男孩,今年十一歲。年初,他妻子要求離婚。李參說,考慮到孩子還小,能不能再等兩年,孩子考上大學(xué)再離。他妻子強調(diào),必須今年。
李參辦完手續(xù)從陜西老家回來那晚,我和宣保股長去阿克蘇接他。回到房子,李參把他母親做的饃和辣菜蒸上,我們喝起酒來。喝兩杯,他就點上煙,三根五根地抽。李參除了抽煙,沒什么愛好。話少,牌也打得不好?;楹?,他的工資保障卡放在妻子手上,妻子按月給他轉(zhuǎn)五百塊煙錢。這回離婚,李參沒有把卡要回來。過了一個夏天,李參才向團里提出補辦新的工資保障卡。
他以往探家,還會按照部隊作息時間起床,收拾屋子做好早餐再叫醒妻兒。妻子要買車,他就給買車。坐上車,妻子讓他滾下去,他就下車步行回家。他知道妻子已開始懷著嫌惡的心情回避他,但他還在吃力地考慮應(yīng)該說什么、做什么,分散她的注意力。只差三年就上岸了,偏在這時一無所有。
看著軍醫(yī),難免想到他費力爭取的婚姻,會不會過十幾年也是一場終日針對對方的諷刺挖苦。上山之前的周末晚上,參謀長給我打電話,說他在百味魚莊安排了一桌飯,給我餞行。等人到齊了,桌前落座。參謀長開局,說這頓飯有三層意思:首先,團組干股的郭昕干事馬上調(diào)往廣州軍區(qū),即將大展宏圖,我們要慶祝;軍區(qū)總醫(yī)院骨科來阿克蘇代職的蘇主任,馬上到縣醫(yī)院就任,對她表示歡迎;再有是侯副參謀長即將上山代職,離開戰(zhàn)友們一段時間,為他餞行。
百味魚莊是烏什縣以前給縣委書記做菜的廚師開的,招牌是一魚多吃,一條魚烤半條煮半條。我們團里的飯大多也有點這個意思,一飯多請。參謀長說要吃飯的時候,就知道那頓飯不是專為我準(zhǔn)備的。但沒想到郭昕的調(diào)動真的辦成了,他馬上就不是九團的人,也不再是新疆人。對于他的去向,我既不感到憤恨,也不覺得嫉妒。調(diào)廣州、調(diào)正營,這完全是他的風(fēng)格。之所以有些不快,是因為他老四處說,再在這種地方待下去,就是對自己對家屬的不負責(zé)任。同為入疆第二代的他挑明了對我們的看不上。他早已脫離現(xiàn)狀,做好打算,喝酒時十分興奮。我為他這樣離開卻無半點酸楚而感到心態(tài)陡然一變。開始反省到底自己的內(nèi)心和頭腦受到了怎樣的桎梏,才使得無法再跨出一步?我們的家庭都是從那個起點開始的,但年紀(jì)更輕的他已遙遙走在了我的前面,馬上可以心平氣和地談?wù)撟约旱耐ㄟ_之道了。
那天晚上,參謀長在軍總的蘇主任面前十分活躍。郭昕大講參謀長娶到了阿克蘇最好看的漢族女人,妻子能歌善舞。參謀長則向蘇主任聊起,說他當(dāng)時靠一首《黑走馬》的舞步贏得了當(dāng)時還是地委副秘書長的老丈人的青睞。平時他去兒子的中學(xué)打籃球,必定引起轟動,他一個對五個。蘇主任說她的愛人是搞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的,不愛運動,搞得兒子現(xiàn)在對什么球也不感興趣。參謀長說他不喜歡在房子里待著,每年要跑幾十趟邊防連隊,各個點位的哪塊石頭動一下他都能看出來。每次回家,妻子會叨叨他,水龍頭壞了啦、燈泡不亮了啦。他說這就很奇怪,在辦公室里怎么從來沒有這些事。他只好一樣一樣去修理,煩了就對妻子說,信用卡給你,你別糟蹋我了,糟蹋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