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陽光啟程

■解放軍報記者　陳小菁

夜色中，川藏線仿佛沒有窮盡。

一隊綠色長龍從遠處駛來，車燈在路面上投下一個個淡黃色光影。風卷起雪粒砸在車窗，長龍漸漸停在路邊。

盡管已是初夏，但在這處背陰的達坂，冷風呼嘯，雪花簌簌。這里，是川藏線最難走的雪山達坂。每次途經(jīng)這個海拔5000多米的風雪埡口，川藏兵站部某汽車營連長黃沖都會下令：“車隊靠邊，停車?！?/p>

“停止前進，是為了扛過風雪?！避嚧巴獾难┮魂嚲o似一陣，黃沖將車內(nèi)暖氣調(diào)高，“如果幸運的話，太陽出來，我們還能看到掛在天際的彩虹?！?/p>

風雪之后的彩虹，是黃沖的前任營長周喻佳最愛的風景之一。

“生命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么滋味?！敝苡骷训奈⑿排笥讶?，曾引用這句經(jīng)典臺詞。他渴望接受挑戰(zhàn)，也期待不期而遇的驚喜。

穿梭川藏線14年，周喻佳見過最耀眼的星辰，迎戰(zhàn)過最急驟的風雪，見證過杜鵑花林一夜盛開的壯麗，也守護過一群遷徙的藏羚羊回到遠方的家……

一直在路上，是汽車兵的使命。風雪為他洗去風塵，困難讓他無所畏懼。從排長到營長，一次次與死神過招，歲月將周喻佳的性格打磨出樂觀的包漿，他的臉上時常綻放燦爛的笑容。

最后一次奔赴川藏線，在處理完一次險情后，周喻佳笑著對同車的溫迪說：“路在天邊也在腳下，我們只管趕路，莫問前程?！?/p>

在戰(zhàn)友們眼中，周喻佳最愛的風景始終在路上。那山，那石，那埡口，那星辰……每當困難襲來，支撐他和戰(zhàn)友們走下去的除了信念，還有這些生命中的最美風景。

去年夏天，營隊組織戰(zhàn)備拉動，周喻佳打著點滴挺在練兵一線。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愛笑的大男孩，突然倒在演兵場上。

沒來得及和親人、戰(zhàn)友道別，周喻佳就悄悄地閉上了雙眼，將33歲的生命永遠定格在皚皚雪山。

當一個鮮活的生命如星辰隕落，屬于他的生命火花依舊可以照亮價值的天空。這火花，也映照著一個個深愛他的至親和戰(zhàn)友的無盡思念。

火花點亮靈魂，也讓精神永存。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就是在追光。周喻佳的生命火花終究渺小，也許它并不明亮，但我們依然能在他的軍旅人生中，探尋到這道光芒背后的價值軌跡。

生命的價值在于照亮他人。雪后初霽，天際又一次出現(xiàn)彩虹。迎著陽光啟程，汽車兵心有所向，無問西東。

雪山知道，風雪記得，那個劃過天際的生命火花，此刻已經(jīng)化作了星河、化作了彩虹。他不會孤單——路的終點站，那是他的靈魂歸處。

追憶川藏兵站部某汽車營原營長周喻佳——

雪山含笑，你已化作天邊彩虹

■解放軍報特約記者 晏 良　通訊員 喬 可

周喻佳生前在天路執(zhí)行任務。

淚目——

“很高興又一次看到你們路過的風景”

又一次來到川藏線上的東達山埡口，坐在副駕駛的川藏兵站部某汽車營連長黃沖心緒復雜。

天色晴好，沒有風雪的埡口仿佛換了一張面孔。黃沖拿起手機拍照，遲疑幾秒鐘，把照片發(fā)給上任汽車營營長周喻佳的母親。

夏至成都，暑意漸濃。坐在窗前，手機屏幕上突然跳出一張風景照，周喻佳的母親瞬間紅了眼眶。她認得照片中的那個“遠方”——那里，是兒子周喻佳在執(zhí)行運輸任務途中必經(jīng)的“天路制高點”，也是兒子過去經(jīng)常拍照“打卡”的地方。

這位母親的思緒，一下子飛到1987年3月的夜晚。第一片雪花飄落時，兒子周喻佳呱呱墜地。小家伙響亮的哭聲劃破夜的寧靜，仿佛驅(qū)走了所有的寒冷。因為兒子的到來，她迎來人生中一個格外溫暖的春天。

從小在軍營長大，周喻佳喜歡穿軍裝的人。小小的他，喜歡學著軍人的樣子走路。戴上父親的大檐帽站在鏡子前，周喻佳儼然是一個“小軍人”。

成為軍人，一直是周喻佳的理想。小學三年級第一次考了“雙百”，周喻佳一溜煙跑回家，興沖沖地從書包拿出試卷，舉到母親面前說：“媽媽看我厲害吧，將來我一定能保衛(wèi)好祖國！”

18歲，周喻佳如愿穿上軍裝，來到軍營。剛入伍時，周喻佳拼勁十足，總是在體能考核中拔得頭籌，各項軍事成績也是全優(yōu)?！叭胛榈谝荒?，兒子便被評為優(yōu)秀士兵，后來，他又被評為優(yōu)秀班長，還榮立三等功……”撫摸著兒子剛入伍時的照片，周媽媽的眼神里滿是驕傲和自豪。

2006年的一天，一個電話打斷了周媽媽手頭的工作。電話那頭是周喻佳欣喜若狂的聲音：“媽媽，我被保送入學了！”周媽媽至今不能忘記她當時激動的心情。

軍校畢業(yè)后，周喻佳來到汽車營，常年奔走天路執(zhí)行任務。報到前一天，媽媽打電話給他說：“年輕人就應該出去闖一闖，外面的世界很大，天空很遼闊。媽支持你！”在這位母親心中，兒子是一只雄鷹，注定要翱翔天空。

記憶的一幕幕如花瓣被風吹落，灑滿一地繽紛。

思念，在這一刻定格了時光。周媽媽拿起手機，戴上花鏡，敲上一行字：“小黃，很高興又一次看到你們路過的風景。作為汽車兵的母親，我要向你們致敬！”

手機那一頭，天藍藍、云澹澹，讀完這一行字的黃沖，淚水決堤。

雨后彩虹。

溫暖——

“他總能讓大雨過去，讓陽光回來”

雪域高原的一間宿舍內(nèi)，戰(zhàn)友們圍桌而坐。桌上，擺放著一個生日蛋糕。

這一天，是周喻佳的生日。望著搖曳的燭光，許多戰(zhàn)友想起了營長為自己慶祝生日的場景。

下士黨安東清楚記得，2年前的那個生日，在任務途中一個宿營點，他走進宿舍后，映入眼簾的就是這樣一個令人驚喜的生日蛋糕。戰(zhàn)友的生日歌唱起來，這個19歲的小伙子眼里都是淚。那天，他記住了周營長那陽光般的笑容。

然而此刻，當生日歌聲再次響起，大家的心情卻異常沉重——他們的營長再也聽不到這歌聲了。

“過去，營長經(jīng)常給我們過生日；今天，我們聚在一起，給他過一個生日。他在天上一定看得到?！毖┥胶Γ瑥闹苡骷咽种薪舆^汽車營營長的“接力棒”，趙盼永遠不會忘記和周喻佳一起出過的任務、走過的路，不會忘記他對自己的鼓勵。

“營長是個陽光的人，每次出任務時遇上突發(fā)情況，他總能讓我們鼓起勇氣?！蔽臅_力上說，“他總有辦法讓我們特別有勁兒?！?/p>

周喻佳幽默風趣，總能把大家逗笑?！盃I長擅長和戰(zhàn)士們打成一片，大家很愿意就把心事和他分享……”許多戰(zhàn)友聊起營長，都是愉快的記憶。

“笑容陽光，內(nèi)心燦爛，他的世界沒有黑暗?！敝苡骷训念I導這樣說。樂觀向上，是周喻佳的父親教育兒子應該保持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從小到大，這位軍人父親一直要求兒子正直真誠，多為他人著想。

除了日常工作，周喻佳的筆記本上記的全是戰(zhàn)友們的事：老王最近兒子剛出生，石金玉、楊生強要休假，劉志勇母親住院……

戰(zhàn)友們回憶，營長開會時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我們是一個集體，每個人都是家人，戰(zhàn)友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幫助別人就是幫助自己?！?/p>

那年旅隊舉辦籃球比賽，周喻佳帶隊上陣。比分膠著的關鍵時刻，他把大家叫到一起說：“拼搏，是為了證明我們的青春沒有荒廢。把握每一次機會，以青春的名義?！?/p>

回到賽場，隊員配合密切，幾個三分球、幾次搶籃板，大家很快就扳回比分。接下來的一個精準三分球，讓球隊最終拿下了比賽?！芭α瞬挪缓蠡??！敝苡骷训倪@句話影響著身邊不少戰(zhàn)友。

“在高原堅守10多年，對天路、對任務，對堅守、對奉獻，他有屬于自己的解讀?！秉S沖說，周營長走了，但他帶出的隊伍還在、精神還在。

又是一個出發(fā)的清晨，孫澤愷坐在駕駛室發(fā)動汽車。此刻，這位下士已經(jīng)準備好迎接途中的風雨。作為汽車兵，他們的目標就在遠方，在天路盡頭。

雪后征途。

追光——

“風雪中打著應急燈前行的背影，就是一道希望的光”

海通溝的雨，似乎從未停過。塌方、泥石流、雪崩……在汽車兵眼中，這條峽谷危險重重。

剛下過一場雨，河水夾雜著泥沙，沖擊著岸邊巖石……坐在汽車中，望著窗外的山崖和湍急河水，汽車營軍醫(yī)彭向佑的心始終揪著。

那一年，也是這個季節(jié)，彭向佑隨隊執(zhí)行任務。那一次，他和周喻佳乘坐同一輛車。天色陰沉，一直下著小雨，車隊走得艱難。在途經(jīng)海通溝時，他們遇到山體塌方。

砂石泥土阻斷了道路，車隊無法向前推進。周喻佳和營隊趕來支援的隊伍，挺在車隊前方搶修。數(shù)小時后，道路被搶通，車輛重新發(fā)動。彭向佑這才看到營長一瘸一拐從車隊前方走來。

周喻佳上了車，汽車啟動。車隊一輛輛通過搶通區(qū)域，回頭看著最后一輛車通過，周喻佳這才笑著對身邊的彭向佑說：“剛才不小心，右腳掛了彩。”

周喻佳的右腳踝腫得老高，作訓鞋也脫不下——原來，就在剛才搶修道路時，他一腳踩空崴傷了腳踝?！拔铱粗继?，他愣是忍著直到搶通結束?！眲偖厴I(yè)分配到汽車營的彭向佑，瞬間對這位營長多了幾分敬佩。

“奔走天路，哪個汽車兵身上沒有幾處傷。”彭向佑給周喻佳涂抹藥膏，周喻佳疼得齜牙咧嘴，嘴上卻還是這么一句。

那一次，彭向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堅守天路”4個字的含義。

一次任務，車隊行至海拔4800多米的德姆拉山，突然狂風大作，接著是鋪天蓋地的暴風雪。視線所及白茫茫一片，根本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溝。

這時，周喻佳乘坐的車輛突然后輪失控，整個車身橫甩向一側山崖。危急關頭，周喻佳靠上去，幫助駕駛員孫志幫緊緊把住方向盤，汽車最終在路基邊緣停住。

還有一次，周喻佳帶的收尾車突然拋錨。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周喻佳和駕駛員牛險龍下車維修無果。

夜里風大，手機沒有信號?！澳惆验T窗鎖好，在這里留守！我去對面山上找信號?！敝苡骷压麛鄬︸{駛員下令。

牛險龍當時只有19歲，還是個上等兵。周喻佳拿著應急燈走進風雪里，望著他的背影，牛險龍心里七上八下，一直盯著那個背影消失在雪野。

40分鐘后，一束燈光從遠方投射來，照亮了牛險龍內(nèi)心的黑夜?！笆沁B長！”他脫下大衣，打開車門跳進風雪里，迎著那個身影跑過去。

那一刻，在這位年輕戰(zhàn)士的心里，“風雪中打著應急燈前行的背影，就是一道希望的光?！?/p>

路在腳下。

期望——

“堅守，你也能站成高原的風景”

周喻佳喜歡拍照。手機中的每一張風景照，他都能講出一個勵志故事。

從高原雄鷹到土撥鼠，從漫天星河到高原江河，周喻佳告訴戰(zhàn)友：“堅守，你也能站成高原的風景。”

“人生是一場艱辛之旅，心智成熟的旅程相當漫長。但是，他沒有讓我們感到恐懼，相反，他帶領我們?nèi)ソ?jīng)歷一系列艱難的轉(zhuǎn)變……”周喻佳的本子上，抄錄了許多類似的“金句”。

熬過風雪，就能看到彩虹。每次在川藏線上經(jīng)歷雨雪天氣，周喻佳最開心的事就是看到天邊的彩虹。這也成為他堅守的動力之一。

奔走天路，周喻佳也曾有機會離開汽車營，但他始終放不下路上的風景。周喻佳常常對身邊戰(zhàn)友說：“是一幀幀記憶，組成了生命中的美好，我怎么舍得放棄。”

又到端午節(jié)，四級軍士長肖鵬和幾個關系要好的戰(zhàn)友一起撥通了周媽媽的電話：“阿姨，別忘了吃粽子?！贝蠹彝涣?，每年端午節(jié)，營長的母親都會從成都寄來粽子。如今營長不在了，大家對周媽媽的牽掛更多了。

“等我們休假就去看您”“我們一定把天路守好”……戰(zhàn)友們知道，繼續(xù)堅守是對營長最好的緬懷，也是對“天路精神”最好的傳承。

周喻佳一直把營隊當成自己的家。去年，營區(qū)建起一個臺球室、一個籃球場。今年初，汽車營技工朱毓亮帶著戰(zhàn)友們完成營長的“心愿”，建成了一個景觀水池——水池后面，是川藏線長長的地圖。

“營長一直想把他愛的天路，留在‘家’里。這里，應該就是營長希望的樣子吧……”朱毓亮說。

（圖片由川藏兵站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