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流深
——一位抗戰(zhàn)老兵的人生掠影
■田廣學
北大荒開荒景象。資料圖片
包玉山20世紀50年代留影。
包玉山巡山的小興安嶺駱駝峰。作者供圖
近日,一位已故老兵的故事,引起了編者的注意。
老兵的人生是一本厚厚的“書”,“書”的開篇這樣寫道:“我的岳父包玉山,1920年出生,是一位普通的蒙古族老兵?!?/p>
繼續(xù)往下讀:1938年參加革命的包玉山,從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一路走來,后接連投身新中國鐵路建設、北大荒開發(fā)、東北林業(yè)建設——這位“普通的蒙古族老兵”62年的人生經歷,和國家緊緊相連。
查閱資料,包玉山的故事此前未曾見諸報端。所幸,在他去世后的40多年里,那些燃情歲月里的動人故事,在一代代家族成員口耳相傳的講述中,在一次次飽含深情的追憶中,被相對完整地保留下來。
于是,今天我們得以走進老兵包玉山的人生。老兵的故事并不遙遠,老兵的精神,因我們的銘記而永恒。
——編 者
躍馬大青山
我的岳父包玉山,1920年出生,是一位普通的蒙古族老兵。他從小成長于科爾沁草原上一個比較富足的家庭。當日寇犯我河山、踐踏國土、燒殺搶掠之時,岳父毅然放棄了安逸生活,加入草原上那支遠近聞名、令日寇聞風喪膽的隊伍——大青山抗日騎兵支隊。
岳父善騎,有一手鐙里藏身絕活,騎馬時能將身體貼于馬肚一側,遠遠看去像是只有一匹馬在飛奔。加之自幼習槍、槍法精湛,加入大青山抗日騎兵支隊不久,岳父被任命為騎兵分隊長。
一日傍晚,岳父和戰(zhàn)友們外出執(zhí)行任務途中,發(fā)現(xiàn)附近有敵人埋伏。隊伍疾速奔襲,一位戰(zhàn)友騎的是騾子,跑不快,遠遠落在后面?!胺株犻L,分隊長……”聽到那位戰(zhàn)友的喊聲,岳父毫不猶豫調轉馬頭,將胯下的蒙古馬換給戰(zhàn)友,自己騎上騾子。
“分隊長,你行嗎?”那位戰(zhàn)友遲疑不決,岳父一鞭子抽走蒙古馬,大喊道:“快趕隊伍,不要管我!”
岳父落了單。環(huán)視兩側,敵人的槍口黑洞洞的,一排排鋼盔在夜色里閃著寒光。敵人最終沒敢開槍。后來,岳父才知道他們之所以能夠脫險,是因為敵人誤以為他們是大部隊派出的先頭偵察兵。因敵人兵力有限,恐難與后續(xù)大部隊抗衡,才沒敢輕舉妄動。
那次脫險后不久,岳父加入中國共產黨??谷諔?zhàn)爭勝利后,岳父隨所在部隊轉戰(zhàn)多地,解放戰(zhàn)爭時期參加過遼沈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再后來,岳父所在部隊轉入鐵道兵部隊。當戰(zhàn)火燒到鴨綠江邊,岳父與戰(zhàn)友們奉命于1951年參加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
血戰(zhàn)“無名川”
20世紀70年代,八一電影制片廠拍攝的影片《激戰(zhàn)無名川》,謳歌了志愿軍鐵道兵部隊冒著敵人炮火搶修無名川鐵路大橋,建起一條打不爛、炸不斷的鋼鐵運輸線的英雄壯舉。
岳父生前非常喜愛這部電影。他說,電影里的故事,正是他們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的真實寫照。他的心里,也有一座“無名川”……
那時,敵人對我志愿軍實施“空中絞殺”,白天無休止地狂轟濫炸。擔負搶修任務的岳父和戰(zhàn)友們,只能趁著夜色迅速搶修。敵人再炸,他們再修,確保通往前線的“生命線”暢通無阻。
在搶修一座過江鐵路橋的任務中,岳父和戰(zhàn)友們從午夜開始,連續(xù)幾個小時泡在水中作業(yè)。為避免敵人發(fā)現(xiàn),作業(yè)時不能點燈。漆黑的夜色中,他們只能憑借膽識和經驗,相互配合推進作業(yè)。眾人齊心協(xié)力,橋梁順利搶通。
沒想到,那天天剛放亮,狡猾的敵人突然來襲。志愿軍官兵與敵人的較量開始了:修、炸,炸、修;前面的戰(zhàn)士倒下了,后面的戰(zhàn)士立即沖上去……岳父含著淚對我們說,當滿載軍需物資的列車呼嘯駛過時,全連幸存的戰(zhàn)友已不到三分之一了。
突擊“隘頭崖”
20世紀50年代,岳父和戰(zhàn)友們從朝鮮回到祖國后,征塵未洗、馬鞍未卸,很快轉戰(zhàn)江西,投入到鷹廈鐵路的建設中。
鷹廈鐵路是新中國成立初期一條重要的戰(zhàn)備鐵路,建設時間緊、任務重。作為“尖刀營”成員,岳父和戰(zhàn)友們錨定“早日建成通車”目標,吃在工地上,睡在山洞里,爭當“筑路先鋒”。
岳父右手無名指殘疾沒有知覺,就是當年在開山放炮時落下的。
新中國成立初期,鐵道兵施工設備比較落后,很多任務的實施依靠人工。部隊在江西一座名為“隘頭崖”的山上施工時,岳父主動加入“突擊隊”并擔任副隊長,承擔起在山腰打炮眼的任務。
施工時,岳父與一位戰(zhàn)友結成小組,兩人用繩索將身體捆在一起,蕩在崖壁間輪換著掄錘、掌釬?!鞍^崖”全是堅硬的花崗巖,即便一錘一釬只像“蚊叮一口”,鐵道兵官兵仍靠著千錘萬釬,一步步攻克難關。
眼看打炮眼的任務就要圓滿完成,沒想到,因連續(xù)作戰(zhàn)過度勞累,和岳父一組的戰(zhàn)友掄錘時一錘跑偏,正好砸在岳父右手無名指上……
多年后,每次說起建設鷹廈鐵路的故事,岳父總會舉起那根無名指,幽默地說:“看,這是當年開山時留下的‘備忘錄’?!?/p>
鷹廈鐵路建設期間,岳父兩次榮立三等功。2017年,我與妻子到廈門旅游。當列車行駛在鷹廈鐵路上時,妻子感慨地說:“我們是在父輩的托舉下,暢游祖國的大好河山哩!”
屯墾北大荒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1958年鷹廈鐵路正式運營后,岳父和戰(zhàn)友們響應黨的號召集體轉業(yè),乘坐火車一路向北,挺進黑龍江密山,開發(fā)北大荒。
那時的北大荒,荊棘叢生,沼澤遍布,渺無人煙?;馃?,人拉犁,挖地窨……作為所在農場的領導干部,初到北大荒的岳父率先垂范,帶隊在一線墾荒。
后來,因工作需要,岳父被調到后勤部門任職。為人剛正不阿的岳父,抓起工作“丁是丁卯是卯”,得了個“包黑子”的外號。
當時,岳父的一位老戰(zhàn)友在職工食堂當管理員。有一次因家里來了親戚,老戰(zhàn)友趁下班人少,偷偷往包里裝了點小米,恰好被岳父撞見?!熬瓦@一次……”老戰(zhàn)友跟岳父說情,希望他“高抬貴手”?!鞍氪我膊恍?!”岳父義正詞嚴地拒絕了他,“食堂按人備料的,要是人人都往家拿一點,食堂還能正常開伙嗎?”
讓人想不到的是,回家后,岳父讓岳母把老家寄來的、平時不舍得吃的一小袋花生米,給那位老戰(zhàn)友送去……
奮斗北大荒,情注北大荒。妻子姐妹三人均出生成長于北大荒,從她們的名字中,能夠看到岳父對那片土地的熱愛:大女兒叫建疆——建設邊疆;二女兒叫建華——建設中華;三女兒叫建明——期望北大荒建設迎來一片光明。
1964年秋,在莽莽荒原涌起滾滾麥浪、北大荒建設初具規(guī)模之際,根據組織安排,岳父又毫無怨言地帶領全家“打起背包”,來到小興安嶺的密林深處,開始了另一場“戰(zhàn)斗”。
護綠興安嶺
每每說起岳父在林業(yè)戰(zhàn)線的往事,妻子總是十分感慨。她告訴我,多年的從軍經歷,讓岳父無論做什么事情,都保持著軍人作風。
那是一個北風呼嘯的冬日,室外氣溫降至零下30多攝氏度。岳父在家里打著裹腿,準備去巡山。“這樣的天氣還有人去山里盜伐嗎?就別去了?!痹滥附ㄗh道。岳父卻覺得“越是這樣的天氣越不能大意”,堅持要去林中查看,騎上自行車消失在風雪中。
那天,岳父在山上果真發(fā)現(xiàn)一輛裝滿木材的馬車。馬車旁邊的兩個人看到岳父,跳上馬車就要跑。岳父追上去,亮出了工作證。見車上的木材沒有“打鋼號”,岳父斷定他們屬于盜伐,讓其把馬車趕到場部處理。哪知其中一人見岳父孤身一人,突然上前抱住他,與另一人聯(lián)手把岳父綁在樹上,隨即逃跑。
據岳父講,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左右,他終于掙脫繩索。憑借對環(huán)境的熟悉,岳父窮追不舍,終于在山下找到了馬車,聯(lián)系場部對他們進行了處理。
妻子告訴我,那時候岳父巡山,有時會帶著她一起去。山上有一座40米高的防火瞭望塔,岳父穿著一身舊軍裝,腰系軍用皮帶,肩挎軍用水壺,手拿望遠鏡在塔頂認真瞭望的樣子,給妻子留下很深的印象。
“爸爸的帽子上沒有紅五星,衣領上也沒有紅領章,但我覺得他依然是一位鐵骨錚錚的軍人?!逼拮舆@樣說。
1982年,岳父走完了他平凡而精彩的一生。臨終前,他向我們提了三個“要求”:一是去世后穿著軍裝“走”;二是把墓地選在小興安嶺林場的山坡上,繼續(xù)看守祖國的綠色屏障;三是墓地的方向,要朝著北大荒……
今年,岳父離開我們43年了。他一生沒有豪言壯語,也沒有特殊功績,但這些年家里人每每說起他的故事,總能在心里蕩起一陣陣漣漪。
靜水流深。這就是我的岳父包玉山——一名普普通通的共和國老兵。
制圖:扈 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