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透的迷彩衫,頂著初秋的驕陽,懸在晾衣繩上。后背上還隱約殘留著些許洗衣粉未淘清的白色痕跡,像極了記憶中父親的那些汗衫。
那時我上小學(xué),農(nóng)忙時節(jié)父親下地干活,早晨穿一件汗衫出門,面朝黃土背朝天,脊背上不知濕了幾回又干了幾回。午間,父親把汗衫掛在院子里,光著膀子和我并肩坐著一起吃飯。我看見熱風(fēng)把父親汗衫上那些汗跡吹干,后背上析出一條彎彎曲曲的白色汗?jié)n。日頭漸消的時候,父親套上那件汗衫,那條白白的汗?jié)n貼在他挺拔厚實的背上一顫一顫地出門去了。
后來上中學(xué)了,我學(xué)會了騎車,父親用種地賣莊稼換來的錢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暑假正值忙碌時節(jié),我騎車去給下地干活的父親送飯。地頭上我看見父親的背影埋在半截莊稼里,仿佛他要把所有力氣都交給這片土地。那是第一次,我感到父親的背影如此渺小,原本印象中父親挺拔寬厚的脊背,隱沒在眼前這片廣袤的的黑土地里。
父親在田間勞作,我就在一邊捉蜻蜓、逮螞蚱、跑來跑去……等他忙完,已是日落時分,父親遠(yuǎn)遠(yuǎn)地喊我,混合著他疲憊而慈愛的眼神,父親騎車載著我回家。我坐在后座上,抬頭一會兒望望云,一會兒望望父親的脊背,汗水夾雜著泥土的味道鉆進(jìn)我的鼻孔。父親后背上那些不規(guī)則的白色曲線,仿佛天上一團(tuán)一伙的云,有些尷尬又有些可愛地扭動著。我一路愣愣地看著父親的后背,在起伏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想著一些自認(rèn)為父親不會理解的奇妙的少年心事。
五年前,我考上了軍校。離家那天,父親送我到車站,我跟在他后面。他的脊背彎彎地負(fù)著我的行李走在前面。父親的力氣,好像比在地里干農(nóng)活時還飽滿。臨別的時候,父親一直叮囑我這啊那啊,我依依不舍地轉(zhuǎn)身,走幾步回頭,總看到父親依然站在那兒向我揮手。直到我走遠(yuǎn)了些再回頭,沒看見父親,我有些慌。搜尋著遠(yuǎn)處擁擠的人群,我看到父親的背影,晃動著漸行漸遠(yuǎn),慢慢縮小。
后來每次離家,父親照樣到車站去送我。但是我發(fā)現(xiàn),漸漸地,他不再像以前似的站立很久看我進(jìn)站了,沒等我轉(zhuǎn)身,他先留下一句“你長大了,我放心”,然后自顧自地轉(zhuǎn)身匆匆離開,留給我一個背影。我想,父親是不想看見我離開的樣子吧。我自覺淚點略高,但看到父親匆匆的背影,有時真會淚濕眼底,不知道父親是否也跟我一樣。
上次休假回家,他因為吃了海鮮過敏,身上起了好多紅疙瘩,又癢又疼。醫(yī)生給開了一些外用內(nèi)服的藥,還叮囑不能抽煙喝酒,否則會加重病情。父親煙齡三十多年了,平時每天要抽兩盒煙,這對于他,痛苦可想而知。我?guī)透赣H涂藥,他褪去上衣露出后背,我小心翼翼地把藥涂在那些紅紅的皮膚上。父親的脊背由于疼痛微微地顫動著,那時我眼前仿佛不是我的父親,更像一個受了委屈在抽泣的孩子。治療了一個多月,父親的病情終于好轉(zhuǎn)了,可是身體卻大不如從前,還留下了全身的疤痕。這個炎熱的夏天,我發(fā)現(xiàn)父親不像年輕時那么愛光膀子了,我故作嗔怪地對他說:“大老爺們還怕啥留疤???”父親憨憨地笑笑說,“人老了,哪能還跟以前似的,叫人笑話。”我知道,以后可能很難再看到父親黝黑光潔的脊背了。
后來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后背疼得厲害,走路一二百米就要休息,不知是骨質(zhì)增生還是其他頑疾,已有半月未見好轉(zhuǎn),我想這應(yīng)該是年輕時勞累過多,上了年紀(jì)身體吃不消了。我買了一些藥寄回去,又給姐姐轉(zhuǎn)了些錢,告訴她有時間多多照看家里。幾天后,父親打電話說藥收到了,吃了感覺好多了,我不知道是真的好了,還是只是為了讓我放心才這么說。
聽著電話里父親的聲音,我想象著父親此時的樣子,一向要強(qiáng)的父親,怎忍受得了別人看見他走幾百米就休息時的狼狽。忽然憶起剛當(dāng)兵那幾年,每逢回家,父親總是拍拍我的脊背,捏捏我的肩膀,滿意地說:“嗯!你小子行,長得比我干力氣活時還結(jié)實了。”此刻的我,也多想拍拍父親的脊背,揉一揉那曾經(jīng)筆直而漸漸彎了的背,看看是不是還有一股淡淡的汗味。那是記憶中父親的味道,是黑土地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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