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渝雙城記
■梁平
有一次在北京和朋友餐敘,一桌子人都與文學(xué)沾邊,席間說話的時候比動筷子的時候還多,天南地北、天上地下無所不及。偏偏有人問我:“成都這個城市這些年越長越高,還妖嬈,你寫了那么多成都,隨便聊聊?!蔽疫€沒有開始說,另一個朋友搶過話頭:“你還是說說重慶吧,你寫了那么多重慶。”我有點不知所措,也有點竊竊自喜,看來成都和重慶已經(jīng)在我身上留下了文學(xué)的記憶。
關(guān)于這兩座城市,有個細節(jié)連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還是身邊朋友發(fā)現(xiàn)的。我從成都到重慶,會跟朋友們說:“我要回重慶。”從重慶到成都,我也會跟朋友說:“我要回成都?!蓖刀际且粋€“回”字。這個字的微妙之處在于指認了我生命的“原鄉(xiāng)”。
我四十五歲之前在重慶,之后到現(xiàn)在都生活在成都。我是重慶成為直轄市以后到成都工作的,算是跨省調(diào)動。成渝兩地是一對“歡喜冤家”,同源、同根,而又“相愛相殺”。這個“殺”字沒有一點貶義,而是兄弟之間孜孜不倦的“口水仗”。比如,重慶人不喜歡成都人說話軟綿綿的,成都人不喜歡重慶人說話硬邦邦的。然而一脈巴蜀文化,與長江流域的荊楚文化、吳越文化所構(gòu)成的三大地域性文化,在中華民族文化大版圖上占有相當(dāng)重要的位置。巴與蜀,從古至今就是一體化的區(qū)域,在外地人眼里,成都和重慶的文化沒有多少區(qū)別。
蜿蜒1345公里的嘉陵江,在四川境內(nèi)就有800公里,像一部長卷,最后斷句在重慶朝天門,與長江匯合。我出生在嘉陵江北邊的紅土地上,祖輩、父輩和兄弟姊妹都在兵工廠工作。我從小聽靶場槍聲長大,與生俱來崇尚重金屬的質(zhì)感。巴蔓子將軍在七星崗上的血性,釣魚城固守家園的英雄主義,是每一個重慶人都引以為傲的。而成都的恬淡、舒適滋養(yǎng)的云淡風(fēng)輕,則以另一種情懷與重慶互補。重慶的“干燥”與成都的“溫潤”面目清晰,我在重慶的“干燥”到了成都以后,有了明顯的變化,人越來越和顏悅色,越來越慈祥,我成了成渝兩地的合體人。
我的寫作近乎執(zhí)拗,一直把成渝兩個城市作為故鄉(xiāng),以“根”的指認、深挖和梳理,繼而確立和構(gòu)建自己故鄉(xiāng)的文學(xué)譜系。重慶與成都,不僅是生命的棲息地,更是我對人類和世界的認知、我的所思所想成形的原鄉(xiāng),也是我肉身的七情六欲和嬉笑怒罵的集散地。我努力給自己的寫作畫出一道清晰的線條——我,我的家;我與身邊的人和物事,我的家與我們的家指認的基因和血脈。讓這個線條漸漸豐滿,漸漸長成有血肉、有呼吸的根,根須無邊界延伸至我蹚過的時間之河,以及還未抵達的未來之境。尤其是21世紀以來,我對這個方向愈加堅定。在《巴與蜀:兩個二重奏》《家譜》《時間筆記》《一蓑煙雨》等作品中,我能看見它的根須之上,一天天地枝繁葉茂。坦率地說,我的“根系”寫作,不是描摹故鄉(xiāng)的局部、全部,而是強調(diào)它與人的關(guān)系,注重作為個體的寫作者探尋影響自己生命軌跡的“根”。
▲吳冠中《山城重慶》(國畫) 資料圖片
1300多行的長詩《重慶書》,在《詩刊》雜志發(fā)表已經(jīng)20年,至今在很多場合還被人提及。這是我“根系”寫作的一部重要作品,我在居住和工作過的嘉陵江邊、解放碑、天官府、滄白路進進出出,時而是歷史上的我,時而是現(xiàn)實中的我,一部《重慶書》是故鄉(xiāng)重慶給我最大的獎勵。800多行長詩《三星堆之門》在《人民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也有20年。到了成都工作后,我7次前往三星堆。有一次下午從博物館出來,在鴨子河邊一個人坐守落日,腦海里一遍遍過濾遠古留下的遺產(chǎn),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那些朝中威儀和民間煙火,我與之無尊卑、無貴賤、無障礙地交流。這樣的假想讓我感動至今。
成渝兩個城市都是我的“原鄉(xiāng)”,而且我在嘉陵江和古蜀道上認證血緣和生命的基因。
“水做的朝天門,長江一扇/嘉陵一扇,嘉陵以一瀉千里的草書/最后的收筆插入長江腹中/我第一聲啼哭在水里,草書的一滴墨,與水交融”。這是長詩《水經(jīng)新注·嘉陵江》里的一節(jié),也是我和嘉陵江血緣認證的一節(jié)。這幾句寫了很久,擱置了很久,一直在等待這首長詩的謀篇布局。嘉陵江經(jīng)陜、甘、川、渝長途奔襲,拖的泥、帶的水,與煙火人間“相濡以沫”。我從朝天門、北碚、合川、武勝、南充、閬中、蒼溪、昭化一直往上走,邊走邊記,感受太多的歷史人文和自然景觀,親近那些數(shù)不過來的小鎮(zhèn)、城閣,舊瓦上的故事都很有質(zhì)感,江邊密密麻麻的小船像一幅畫,或含蓄或粗野的情歌撩撥的都是心跳。
其實,寫嘉陵江有很多冒險,最大的冒險就是結(jié)尾的那首《重慶》。我把非詩性的重慶十七道城門的名字,悉數(shù)羅列在詩里。這十七道城門有的還在,有的不在了,很多老人也記不全、說不清,但是它曾經(jīng)的輝煌是不能省略和割舍的。把每一道門的名字鑲嵌在詩中,可能要傷害整首詩的詩性。原本可以放棄這種冒險的,但最終還是冒險了?!凹瘟杲瓟嗑湓谥貞c,/十七道城門八閉九開,收放自如。/東水門望龍門翠微門太平門人和門儲奇門,/金紫門鳳凰門南紀門通遠門金湯門定遠門,/臨江門洪崖門西水門千廝門,與恭迎天子的朝天門,/抬舉了一座城?!庇辛饲昂髱拙涞暮魬?yīng),十七道門的每一道門不但不能舍棄,反而增添了強烈的厚重感。我想,這就是重慶的英雄主義和血性給我的勇敢。
長詩《蜀道辭》寫作的念頭由來已久。從地理概念上,很具體的古蜀道主要是長安連通成都、重慶的一條路,堪稱世界交通史上的奇跡?!盃杹硭娜f八千歲”,我的“精神返鄉(xiāng)”必須追蹤這里。先北后南、由西至東兩個走向,截取褒斜道、米倉道、金牛道、子午道、荔枝道、夔門,落腳在成都和重慶。劍門關(guān)、明月峽棧道、翠云廊、皇澤寺、七曲山大廟、李白、杜甫、荔枝貴妃、夔門……成渝兩個城市的精神內(nèi)核在我胸中翻江倒海。說《蜀道辭》里的歷史承載和歷史想象來自故鄉(xiāng)賦予我肉身的溫度和精神,一點兒不為過。
前不久,我駕車回了一趟重慶,竟然上錯了道,沒有走最新、最近的成安渝高速,而是駛?cè)氤捎逯g的第一條高速路。只能將錯就錯。這條路上的車輛已經(jīng)很少了,沿路的風(fēng)景依舊,有點久別重逢的感覺。行至桑家坡,我停下車來,前后左右一番打量,幾分鐘只看見一輛車從重慶往成都方向一閃而過。二十多年前,我前往成都報到時走的就是這條路,記得當(dāng)時也在桑家坡停了很長一段時間,身后是漸行漸遠的重慶,前方是還未抵達的成都,感慨萬千。而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沒有那些感慨了。成都與重慶就是我的前庭和后院,隨進隨出。此時此刻,想起《蜀道辭》的幾句詩,“蜀道南北東西向遠,山河無不牽連/甲胄卸了,藍天和白云奢侈/快馬拉的風(fēng)正在高速”。是啊,時間越來越緊迫。險阻和關(guān)隘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模樣,我相信每一次突圍,都將豁然開朗。
(作者:梁平,系中國詩歌學(xué)會副會長、四川大學(xué)中國詩歌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