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達:我寫的不是故鄉(xiāng)是人心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蔣肖斌
10年前,一部散文集《皮囊》稱得上“橫空出世”,讓來自福建沿海小鎮(zhèn)的蔡崇達進入文學的視野。后來,長篇小說《命運》和小說集《草民》陸續(xù)出版,與《皮囊》合稱為“故鄉(xiāng)三部曲”。蔡崇達與東石鎮(zhèn),為文學地圖貢獻了獨特的角落。
據(jù)說,現(xiàn)在泉州市東石鎮(zhèn)的吉祥物就是一只黑狗,名叫“黑狗達”,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包括公交站亭。蔡崇達筆下的主人公在故鄉(xiāng)有了具象的投射,當他再度動筆,寫的還是故鄉(xiāng),這一次,不是人,是動物。
2024年歲末出版的《我人生最開始的好朋友》,講述了在外婆離世后的孤單日子里,童年的“黑狗達”遇到了人生中最開始的好朋友:鴨子小白、母雞阿花、花貓黑咪、兔子佐羅、鴿子米點、小狗阿黃。
在接受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專訪時,蔡崇達說,他之所以想講出這些故事,是因為它們當時就讓他明白,后來也時時提醒著他:“這世間總有某部分是在意著我的,這世界總有些部分是試圖陪伴我、和我交朋友的?!?/p>
▲蔡崇達?!∈茉L者供圖
中青報·中青網(wǎng):你的“故鄉(xiāng)三部曲”都是圍繞你的故鄉(xiāng)東石鎮(zhèn),《我人生最開始的好朋友》也是寫童年。童年和故鄉(xiāng)作為你寫作的起點,你覺得可以走到多遠?
蔡崇達:說實話,如果要走,可以走一輩子,很多作家一輩子就在寫他的故鄉(xiāng)。但我在寫《我人生最開始的好朋友》的時候,并不是為了寫故鄉(xiāng),而是在真正理解兒童文學的本質(zhì)之后,我想要創(chuàng)作一部作品——兒童文學要呈現(xiàn)的是一個民族文化的底層邏輯和基本模型。
我在這本書中最核心的一句話是:“其實和所有動物、植物我們都可以交朋友。知道這一點后,你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世界有太多朋友可以交了。如果不知道這一點,你們會以為,這世界可太孤單了?!边@句話,其實就是中國人常說的“天人合一”,人和萬物是共呼吸的。
在開始要建立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的時候,孩子需要有兒童文學來講述我們這個民族積淀下來的思考。對孩子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學到多少知識,而是要有底層邏輯來告訴他們?nèi)松谑?,立足的根基是什么,然后陪伴他長出自己的思想體系。而這個基本模型,我只有回到童年、回到故鄉(xiāng),才能搭建起來。
中青報·中青網(wǎng):《皮囊》中的“阿太”說:“既然要死了,就不要讓肉體再折磨靈魂。”這是原話,還是經(jīng)過加工的?有讀者提出疑問,肉體、靈魂這些詞很有“文化”,似乎不像農(nóng)村老太太的口語表達。
蔡崇達:我再跟你說一個詞,閩南的老人經(jīng)常說,要不要去城隍廟“聽香”。意思就是,如果你的人生遇到什么過不去的坎,可以去城隍廟坐著,聽那些舉著香“拜拜”的人講心事,這些人和神明的對話,或許能幫你看到更多人世間的模樣,讓你豁然開朗。
“聽香”這個詞,我也可能寫進我今后的小說里。知識和文化,不是一個系統(tǒng),有“文化”的不是“阿太”,而是泉州。老太太們的日常嘮叨,你細摳,會覺得好有文化,因為她們是在有文化積淀的這片土地上長出來的人。
在泉州,我們經(jīng)常說一句話“半城煙火半城仙”,泉州住著最世俗化的神明,而它的世俗又有很深的精神積淀。我小時候剛懂事,就知道“忠孝義悌”,因為祠堂里就寫著;我們也會不斷探討生命和死亡,因為有族譜,要紀念每一個祖宗的生日祭和忌日祭,自然也就談到靈魂。所以,如果春節(jié)回老家,和村里的老人聊聊天,他們很可能突然冒出一句話,把你狠狠地觸動。
中青報·中青網(wǎng):《皮囊》中讓人印象比較深的一個情節(jié),是母親一直執(zhí)著地建房子。現(xiàn)在這棟房子被改造成一個圖書館,你的母親是什么態(tài)度?
蔡崇達:我的母親對房子有一種奇怪的執(zhí)著,我也在猜想原因。在閩南語中,男人叫“da bau”,民間說法是古時候福建的男人靠打漁為生,因此被稱為“打捕”;女人叫“za bau”,意思是編織,在我看來是編織某種精神秩序。在中國的傳統(tǒng)家庭中,編織家庭精神秩序的大部分是女性。編織也是一種保護,用來安放家人,所以女性也許天然對有包裹感的建筑懷有親切感。
父親去世后,房子里到處都是他的痕跡,比如通向二樓的樓梯有一個抓手,是當時專門讓偏癱的父親借力的,現(xiàn)在空在那兒。那一個個空著的地方就像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一直盯著母親,我知道那有多難受。與其填補空洞、抹去痕跡,不如用一個更強大的故事去重新結(jié)構(gòu)這棟房子,同時讓年紀大了的母親還覺得自己有用,所以想到了改成圖書館。
圖書館名叫“母親的房子”,我的母親是圖書館館長。她現(xiàn)在可開心了,每天坐在那里,看到誰來了就招呼來看書?,F(xiàn)在經(jīng)常是老奶奶帶著小朋友來,小朋友們看書,老奶奶們聊天。《草民》中很多故事的來源,就是老人們在那兒聊的心事。還有外地游客把這兒當成旅游景點,她就很熱情地跟大家講我小時候的故事。
圖書館的書一部分是我買的,也有很多是出版社和作家捐贈的。我要講一個事,就是書遺失了不少。我母親早就發(fā)現(xiàn)一直在丟書,也看到有人把書帶走,但是她勸我不要去提醒,她覺得“有人真的很喜歡這本書”。不過,我還是要呼吁下,盡量不要帶走書,因為有可能別人也需要它。
▲蔡崇達“故鄉(xiāng)三部曲”書后的“全家福”。 受訪者供圖
中青報·中青網(wǎng):《皮囊》發(fā)行超過500萬冊,你覺得“故鄉(xiāng)三部曲”為什么能夠吸引那么多讀者?
蔡崇達:被稱為“故鄉(xiāng)三部曲”,但其實我也不是為了寫故鄉(xiāng),我只是在陪伴每個人回望他的來處。當下是一個劇烈震蕩的時代,我們對未來是困惑的,但每個人都有來處,來處是一個人永恒的支點。把根扎到自己的來處,扎得越深,才越有力量生長出來枝丫,伸向遠方。
我的寫作母題其實是人心。人心總是在震蕩,人心也總有晦暗不明。當我們難以自我理解和自我表達,就會變得孤單、迷茫,而文學就是要通過各種方式,去抵達那些靈魂沒有被照亮的地方,以此為憑搭建一個安放處。我真誠地面對自己內(nèi)心的起伏,付諸文字,很多人也有類似的需求,就能借由你的安放來安放,借由你的回望來回望。
我得和你說個真相,《皮囊》最開始差點被出版方退稿,因為對照任何一本暢銷書的標準,它都不符合。但是出版之后,也沒什么宣傳,就靠“人傳人”,第一年賣40多萬冊,第二年50多萬冊,第三年、第四年更多……我相信總有人與你有著同樣的觸動,書的暢銷只是一個印證。如果我抱著寫暢銷書的心態(tài)去寫作,可能永遠不知道如何觸達人心共通的柔軟的部分、渴求的部分。
中青報·中青網(wǎng):你小時候有什么職業(yè)理想?
蔡崇達:我從小學四五年級開始就想當作家。那個年紀的孩子,突然滋長出很多情感欲望,我不認識它,我也不知道如何與之相處,而且羞于或者沒有能力表達。于是我就拼命讀書,因為讀書讓我看到,原來有人和我處于同樣的困境,把我說不出來的話都說出來了;而我孤苦無依的那個地方,有很多靈魂也在那里。文學太重要了。
中青報·中青網(wǎng):那時候讀的書都從哪兒來?
蔡崇達:小時候家里特別窮,買不起書。我一開始去書店蹭書看,賴在那兒,假裝挑書,然后偷偷看。那時候相對收入來說,書是比較貴的,蹭書會把書翻舊,書店就特別不喜歡我,會趕我走。我就只好去隔壁鎮(zhèn)蹭書。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渠道。我們老家有一種小吃——蠔烙,賣蠔烙的人會去廢品站收很多舊書報紙雜志,賣的時候撕一頁當包裝紙。我家邊上幾十米遠就有一家——至今生意還非常好。他每次去廢品站進完貨,我就去他那兒淘書。別說,我淘到過《夢的解析》《時間簡史》《麥田里的守望者》……所以,我童年的一大閱讀陣地就是蠔烙攤。我現(xiàn)在回老家,還去他那兒吃蠔烙,我女兒也很喜歡。
中青報·中青網(wǎng):你會在固定的時間寫作嗎?
蔡崇達:不會,不過這也導(dǎo)致我身體不好。我明明知道,晚上9點之后,如果我再寫一小段話,一整個晚上可能就要失眠。但是一個人以寫作為追求,當終于找到那句話的時候,難道不寫嗎?好多次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間想到那句話,兩三點我都爬起來,寫到四五點,發(fā)呆到天亮。我沒有固定的寫作時間,我還是追隨內(nèi)心,反復(fù)去磕那些東西,一旦磕出一個點,我就趕緊去追它。
中青報·中青網(wǎng):你有什么業(yè)余愛好嗎?
蔡崇達:睡覺,發(fā)呆。寫作需要走進自我,走進自我在旁人看來,就是發(fā)呆。我經(jīng)常一空下來,別人說話我都聽不見了,因為我自己在琢磨,往我的內(nèi)心深處走去。我也需要通過走進自己的內(nèi)心,去通往人心。
有時候走得太累,還是走不到內(nèi)心,這時候我就會交給睡眠。人是有潛意識的,你的意識經(jīng)過努力也到不了的地方,在睡眠中反而能抵達。所以我有時候半夜兩三點突然想到那句話,就又爬起來。
我的書房有一張桌子、一臺電腦,還有一個大沙發(fā),寫不動了我就去躺著。躺著也不是真睡覺,而是在半睡半醒之間,真的能找到靈感。
中青報·中青網(wǎng):《我人生最開始的好朋友》寫了很多動物,你現(xiàn)在養(yǎng)寵物嗎?
蔡崇達:現(xiàn)在我們家有一只查理王小獵犬,叫“奶茶”。最初養(yǎng)這只小狗,是因為我覺得,作為父母,我們總會先一步從女兒的生命中消失,我希望她第一次認識死亡的時候,我們能夠陪在她身邊,這是生命教育很重要的一環(huán)。所以,我覺得應(yīng)該養(yǎng)一只小狗,讓她與小狗之間產(chǎn)生情感連接,然后面對告別。
中青報·中青網(wǎng):你在這本書的序言中說,“和小動物交朋友,糟糕的一點,就是會早早地認識‘告別’”。
蔡崇達:小狗今年才3歲,我女兒已經(jīng)開始擔心,因為意識到終要告別,她也變得格外珍惜。而我發(fā)現(xiàn)還是高估了自己,現(xiàn)在擔心的不止她,還有我??粗覀兗摇澳滩琛保铱偸前叵?,完了,它要是走了我又要難過死了。人經(jīng)歷再多次告別,依然無法習慣告別。
女兒還開始想辦法,我發(fā)現(xiàn)和我在書里寫到的、我小時候的辦法很像。她說,爸爸,“奶茶”死了之后,會不會馬上“投胎”到另外一只小狗身上,我們再把它抱回家好不好?你看,多有意思,相隔三四十年的兩個孩子,面對告別時,都相信有“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