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潛”一生：永遠守望祖國海洋

——緬懷中國核潛艇第一任總設計師、中國工程院院士彭士祿

■邢哲　鄭欣

那位參與建造中國首艘核潛艇的老人安詳?shù)刈吡恕?/p>

２０２１年３月２２日，中國核潛艇第一任總設計師彭士祿院士因病去世，享年９６歲。

彭士祿院士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的次數(shù)并不多。有一次，接受媒體采訪，當記者問到為什么要造核潛艇時，他激動地說：“核潛艇，一萬年也要搞出來?！?/p>

此前數(shù)十年里，作為我國核潛艇事業(yè)重要奠基人之一，彭士祿一直都是隱姓埋名、默默奉獻。

５１年前，渤海灣水域，我國首艘核潛艇“長征一號”緩緩駛向碧波深處，彭士祿和戰(zhàn)友們挺立碼頭，凝望大海盡情歡呼。

５１年過去了，在同一片?？?，彭士祿的骨灰撒入大海。他在生命的最后踐行了自己的誓言：“永遠守望祖國的海洋。”

“時代的印記，不會只記住你是誰，但一定記得住，你為這個時代做過什么?！迸硎康摰娜松?，就像深海中的核潛艇，“深潛”一輩子，無聲卻有無窮的力量。

“核潛艇，一萬年也要搞出來”

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到病床上，把雪白的床單映成了金色。

這間病房，記錄了彭士祿院士生命最后的時光。２０２０年１１月１８日，彭士祿在這里度過了９５歲的生日。這一天，飽受病痛折磨的老人，臉上始終洋溢著笑容。

這一天，彭士祿特意戴上海軍官兵送給他的海軍帽，帽子上用金色絲線繡著“中國海軍核潛艇部隊”９個字，字的下面是一幅核潛艇劈波斬浪的畫面。

對彭士祿來說，這頂海軍帽是最有紀念意義的生日禮物。從事核動力事業(yè)一輩子，核潛艇早已成為他一生的牽掛——

２０世紀５０年代末，中國人期盼著造國產(chǎn)核潛艇。那時候，國內造船工業(yè)底子薄、技術弱，毛主席作出指示：核潛艇，一萬年也要搞出來！

斗轉星移。１０多年后，中國第一艘核潛艇“長征一號”下水。至此，中國成為繼美國、蘇聯(lián)、英國、法國之后世界上第５個擁有核潛艇的國家。

往事如煙，涌動在彭士祿的心頭?；乜粗暗牟稍L視頻，他用風輕云淡的語氣，談起驚天動地的過往——

１９５８年，一紙命令傳來，彭士祿調入核潛艇總體研究設計所，從事核潛艇研制工作。從此，彭士祿選擇了“深潛”人生。

匆匆告別家人，彭士祿義無反顧地踏上征途。試驗場建造在大山深處，那里冬天氣溫很低，生活條件異常艱苦，彭士祿毫不在意。

比起生活上的挑戰(zhàn)，最令彭士祿記憶猶新的是，跋涉在核潛艇技術“無人區(qū)”的艱難。

那時候，中國對核潛艇的研究是從幾張模糊不清的照片和一個玩具模型開始的?！皼]有人見過核潛艇，大部分人也沒出過國，都是‘土包子’?！?/p>

怎么辦？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沒有現(xiàn)成的圖紙和模型，科研人員就一邊設計、一邊施工，用傳統(tǒng)設備算出了首艘核潛艇數(shù)十萬個數(shù)據(jù)；為了控制核潛艇的總重量和穩(wěn)定性，邊角余料都要過磅稱重……

為了同一個夢想，彭士祿和所有科研人員開啟了加速奔跑的攻關模式。

對彭士祿來說，時間是一種特殊的存在。同樣的時間，放置在不同環(huán)境，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流動速度。

時間之“快”，讓他分秒必爭。不到３年時間，彭士祿和科研人員計算出１０余萬個數(shù)據(jù)，建立起中國核動力裝置主要參數(shù)的計算方法，成功確定了１００多個參數(shù)，最終完成了潛艇核動力裝置的基本設計方案。

時間之“慢”，讓他負重前行。研制初期，彭士祿帶領的研發(fā)團隊大多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對核潛艇建造方面掌握的知識幾乎為零。為了培養(yǎng)專業(yè)人才，他當起老師，開設了多門專業(yè)課，向大家傳授“核知識”。

一次次試驗、測量數(shù)據(jù)，又一次次試驗失敗、苦苦求索……彭士祿帶領團隊向前邁出的每一步，都與核潛艇建造進度息息相關，他們的研發(fā)經(jīng)歷，注定成為核潛艇建造故事的一部分。

１９７０年１２月２６日，中國第一艘核潛艇成功下水?？粗@壯觀的一幕，彭士祿和戰(zhàn)友盡情歡呼?！昂藵撏?，一萬年也要搞出來”的誓言，新中國用了不到一代人的時間就實現(xiàn)了。

“關鍵時候不拍板怎么行，拍錯了我負責”

英雄是什么形象？

“高大、偉岸，甚至有點帥氣……”在很多人心目中，都有過對中國核潛艇第一任總設計師這一英雄角色的無限遐想。

“他就是一位愛笑的老人?！保梗皻q的中國工程院院士周永茂和彭士祿是同學，在他眼中，生活中的彭士祿和普通人沒有什么區(qū)別。

“一副黑邊眼鏡，一頭銀發(fā)向后梳攏，整飭的衣服上搭著一條已經(jīng)磨起球的素色圍巾，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迸硎康摵唵螛闼氐囊轮?，跟大家想象中的英雄形象不太一樣，但這確實是他最真實的出場。

對彭士祿來說，默默無聞是人生常態(tài)。他曾對身邊人說：“別計較有名無名，要踏踏實實地做一個‘無名英雄’?！?/p>

相比于生活中的“安靜”，彭士祿在工作中卻格外“高調”。

在核潛艇研發(fā)設計階段，科研人員都是“摸著石頭過河”，遇到重大問題很難決斷。但彭士祿敢拿主意，因此大家都叫他“彭拍板”。

敢拍板，源于對專業(yè)技術的自信——

彭士祿總是對下屬說：“我敢做決定，是有根據(jù)的?！彼摹案鶕?jù)”就是數(shù)據(jù)，并且堅信一手數(shù)據(jù)。他總是教導科研人員要相信科學，用實驗數(shù)據(jù)說話。

敢拍板，源于舍我其誰的魄力——

有人曾多次提醒彭士祿：“拍板次數(shù)太多了，當心拍錯了。”他笑著說：“關鍵時候不拍板怎么行，拍錯了我負責?！?/p>

周永茂院士至今仍記得，彭士祿在確定某項設備安全系數(shù)時的大膽拍板。

當時，周永茂負責元件設計，安全系數(shù)與材料、水溫、流速和功率等參數(shù)密切相關。

“沒有實驗，就無法確定參數(shù)?！碑敃r，核潛艇事業(yè)剛剛起步，科研人員都沒有工作經(jīng)驗，沒人會做實驗，只能靠計算獲得數(shù)據(jù)。

各專家都拿出各自計算的安全系數(shù)，而且都是按照最大值計算的。這時候，必須要砍掉一些過大的偏離數(shù)值。

不知該如何定奪的周永茂第一時間找到彭士祿。“當未知數(shù)很大時，數(shù)據(jù)不一定會偏大，有些可以往小偏。”

說完這話，彭士祿眉頭緊鎖，伏在案頭認真推算數(shù)據(jù)。

斟酌片刻，彭士祿頂著巨大壓力拍板簽字，實驗方案就此確定。最終經(jīng)過驗證，實驗取得成功。

深海，游弋著中國核潛艇，也深藏著彭士祿的功與名。

“我這一輩子只做了兩件事：一是造核潛艇，二是建核電站。因此獲得了一些獎項，這些成績與榮譽不僅屬于我個人，它更屬于核潛艇人，屬于核電人，屬于核事業(yè)人?！?/p>

這是公開出版的《彭士祿傳》里的一句話。這句話，既是他一生創(chuàng)新攻關的感言，也是他一生淡泊名利的自畫像。

“只要為他們鋪好路，到時候我不在也沒關系”

２０２１年３月２２日，彭士祿溘然長逝。６天后，彭士祿的遺體送別儀式在北京八寶山舉行。

清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悲傷的氣息。禮堂內莊嚴肅穆，巨大的挽聯(lián)豎立在禮堂中央，人們懷著悲痛的心情前來吊唁。

追悼儀式現(xiàn)場，人群自動排成3排——

站在第一排的是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他們當中大多是跟彭士祿并肩戰(zhàn)斗過的“戰(zhàn)友”，共同開辟出中國核潛艇事業(yè)前進的道路。

站在中間的是兩鬢微霜的中年人，彭士祿是他們的領導、老師，他們亦師亦友，奮戰(zhàn)在科研一線，共同見證了中國核潛艇事業(yè)的蓬勃發(fā)展。

最后一排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他們的人生軌跡追隨著彭士祿的足跡，勇敢地投身于核潛艇事業(yè)，這里有他們的夢想和使命。

這樣的“大場面”是彭士祿生前從未經(jīng)歷過的。從他選擇這份職業(yè)開始，他的一生便與鮮花和掌聲無緣，那些屬于他的高光時刻只能在史料中供人追憶。

在《彭士祿傳》里，有這樣的記載：中國核潛艇第一任總設計師，中國工程院首批資深院士，國家科技進步獎特等獎、全國科學大會獎獲得者……

比這份“成績單”更打動人的是，彭士祿在生命最后的旅程，依然奮戰(zhàn)在他摯愛的核動力研究事業(yè)，他希望祖國的核動力事業(yè)薪火相傳。

已過耄耋之年的彭士祿退居二線后，依舊堅持每天上班，大院里經(jīng)常能看到他步履蹣跚的身影。

工作，成為彭士祿的一種習慣。上午９點來到辦公室，整理資料。對彭士祿來說，這是他一輩子的財富，他希望把這些珍貴的資料保存好，一代代傳下去。

看到父親如此辛苦，女兒彭潔很心疼，多次勸他“少工作、多休息”，可彭士祿回答說：“只要為他們鋪好路，到時候我不在也沒關系?！?/p>

即使住院期間，彭士祿也沒有停止工作，他撰寫了多篇論文，在業(yè)界引起了強烈反響。

生命無法永恒，精神卻能不朽。《彭士祿傳》中記錄了主人公的“三個心愿”：一是盼望祖國早日擁有更強大的核潛艇力量；二是盼望祖國早日成為核電強國；三是盼望祖國早日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